[导读] 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纪念日。许多指战员为了保家卫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些带着严重的伤残回国。在党和国家的关怀下,伤残军人继续“战斗”,身残志不残,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本文讲述的是三级伤残军人易如元的故事。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寒凝]
这是一张拍摄于1958年6月的照片。照片里一共有3位共和国元帅和8位开国将军,你能找出他们分别是谁吗?
不用在第一排找,老帅们没有坐在前排。在第一排就坐的都是来自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的志愿军伤残军人。
在持续两年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四川籍军人创下了志愿军中的三个“最多”,即参战人数最多、牺牲烈士最多、涌现的英雄模范最多。而始建于1951年的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曾先后集中供养了志愿军伤残军人2200余名。他们有些瘫痪了,有些截肢了,有些失明了,有些被战火烧毁了容貌,而照片中第一排最右边的这位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三级伤残军人易如元。他也曾是中国人民志愿军65军193师579团的一名战士。
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休养楼
刚出电梯,笔者就听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内传出悠扬的笛声。这是87岁的易如元老人又在练习吹笛子了。几年前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后,他的气息已经大不如前,但随着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纪念日的临近,记忆又把他拉回了从前。
易如元被大家称为“怪笛手”。因为别人吹笛子都需要双手十指的熟练配合,易如元却只有一只手,他的左臂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美军的飞机炸伤截肢了,同时被炸伤的还有他的右眼。但就是凭着这一只手握笛、一只眼识谱,易如元却吹奏出了美妙的乐曲。
一、8岁母亲病逝,10岁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音讯全无
就像大多数旧中国的老百姓一样,易如元的童年是十分不幸的。
1934年,易如元出生在四川省綦江县(今重庆市綦江区)的一个贫苦家庭,8岁那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而他的父亲也无法照料他更多。“我的父亲是个木匠,他抽鸦片烟吸毒,他做木匠一天能得到2升米或者3升米的钱,他就都拿来吸烟了。”
更不幸的是,1945年,易如元的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继而音讯全无,从此以后易如元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面。11岁的易如元就这样成了孤儿,寄住在叔伯家,和叔伯、祖母一起生活。
“我当时在读一年级,一年级我就读了两年,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复习功课,为了家里生活过得去,我很多时间都是在山上砍柴、挑水、干活路。”
易如元说,那时的他其实非常喜欢读书,但是家里经常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于是13岁那年,他不得不去造纸厂当起了学徒,平日里干的都是背运原料、肩扛产品这一类的力气活儿。
学徒的生活又持续了三年多,直到1951年春天,党和国家向全国人民发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招兵的同志就问我们,你们怕不怕打仗哦,说要去朝鲜,我说不怕,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我们年轻人的义务。”
不满17岁的易如元就这样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1951年的五一劳动节那天,我就把大红花戴起了。那天我们村有三个人跟部队走了,一个是我,一个是副村长,还有一个刷子匠。村里腰鼓队,秧歌队,一百多号人来送我们。”说到这里,87岁的易如元眼里闪着光,当年那个全村欢送的场面,让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荣誉和尊严。
易如元军装照
易如元被分到了65军193师579团。1951年5月28日,他随部队跨过了鸭绿江,此时,第五次战役已经接近尾声。
部队给了易如元全新的体验,从小失去双亲的他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部队里就像一个家一样,那些老领导、老同志,还有战友,比家里的亲兄弟姐妹还要亲,什么都关心关怀我们。特别是敌人的炮弹打来的时候,大家都是互相掩护,互相照顾,这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那时朝鲜的特务多,很多小歌剧都是抓特务的”
刚入朝的时候,易如元并没有能够如愿拿起钢枪、上阵杀敌,他被分到了579团的宣传队。平日里,宣传队的主要工作是到各个连队去采访和演出,把战士们的英勇事迹、上级机关的政策规定编成各种节目,以丰富多彩的宣传形式来鼓舞官兵士气、提高部队战斗力。
直到现在,易如元都还记得很多节目的唱词:“爱听文来爱听武,爱听功臣爱听英雄。要听武来是总司令,要听文是周总理,文武那个双全是毛主席,要听功是臣杨根思……”
“我们宣传队演出和文工团不一样,他们是大型,我们是小型,我们就是说唱、快板、河南坠子,都是老调子填的词,还有那种两三个人演的小歌剧,自编自演。内容有歌颂党的、歌颂英雄的、歌颂军民关系的,还有不少是抓特务的,因为那时候朝鲜特务特别多。”说起抓特务的小歌剧,易如元立刻一人分饰两角儿地唱了起来:“我在579团当班长,你们的领导不认识”,“如果打过三八线,凉水拌炒面”,“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宣传队的经历锻炼了易如元的写作能力,也让他养成了坚持学习文化知识的习惯。直到现在,他还是坚持每天几个小时的读书看报,对生活有了感悟也会通过小诗来表达。
易如元日常学习笔记
在易如元爷爷给笔者展示他写的小诗时,笔者发现,易爷爷打的草稿竟然都在他吃过的药物说明书上,易爷爷说:“不能浪费纸嘛,所以草稿我都是写在说明书上的,等定稿了再誊到白纸上面。”
易如元为党的百岁生日写的小诗以及打的草稿
1952年初,易如元所在的宣传队撤消,他被分到了579团的高射机枪连,参军前文化程度并不高的易如元需要在短时间内掌握高射机枪的运用和操作。
易如元给笔者讲解如何运用手指来瞄准空中目标
“我们用的是苏式12.7mm机枪,打飞机的话有效射程是2000公尺,子弹一秒钟走800公尺,瞄的时候就要提前,有时候提前一架飞机机身的距离,有时候提前两架飞机。”“眼睛瞄必须快,最多两三秒钟就要报告。像‘油挑子’飞机(指美军F-84飞机,是一种喷气式战斗轰炸机,因为飞机两侧机翼的翼尖挂着两个副油箱,形似挑担,被志愿军称为‘油挑子’)一般直接插过来的时候,瞄准根本来不及,因为那种速度太快了。所以说我们打的时候一般都是在飞机投了弹之后,在它上升的时候打它。”
“油挑子”飞机
三、“把我抬走后,他们还在那里找过我的手,想把我的手埋掉”
易如元所在的65军,1951年6月参加完五次战役之后,于同年8月由铁原开赴开城,担负起保卫我方停战谈判代表团和保卫开城的光荣任务。易如元在朝鲜的两年,基本都是在开城一带度过的。
易如元和战友在朝鲜合影(后排个子较矮者为易如元)
时间很快来到了1953年3月17日,这一天,改变了易如元的人生轨迹,也令他终身难忘。
这天早上八点钟,易如元正在板门店铁架山281.7高地担负着对空观察任务,几架轰炸机在高空盘旋,易如元和战友一起静静地等待着飞机进入高射机枪的有效射程范围,然而意外却突然发生了。
朝鲜战场
“突然就昏过去,什么都不晓得了。醒来之后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只感觉鼻子在出气,呼噜呼噜响,像没有被杀死的猪一样,我一摸,鼻子吊起的,我才知道鼻子被炸断了,再一摸左手,只剩一块皮子了。”四个战友把他抬下了阵地,“我记得是四个人把我从阵地上抬到做手术的地方,路途中我渴得很,想喝水,他们走几步就在喊我的名字,看我还活着没有”。
说起当年负伤的惨烈情形,易如元很是坦然,他还笑言,后来他和一位连队的老战友重逢,“那位战友说,当时把我抬走之后,他们还在爆炸的地方到处找过我的手,想帮我埋了,但是没有找到。”
易如元在朝鲜接受了手术。手术后,他失去了左手和右眼,即使左眼也只剩下0.04的视力。
四、“你要学会吹笛子,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性命虽然保住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苦涩。
“那时候护士天天给我洗眼睛,找话和我聊,但是我不想说话。我觉得我人还年轻,就不能回部队,就不能打仗了,思想很苦闷。”
为了鼓励这个不满19岁的年轻人重拾生活的信心,医生护士也想了很多办法。医生告诉易如元,由于受伤的时候流血太多,他身上的血都是战友给他输的,希望他不要辜负战友们对他的关心和期待。护士则是天天拿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把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讲给易如元听。除此以外,细心的医生还会在每天早上为易如元洗眼睛的时候给他一块冰糖吃,“很甜,他天天都给我一块吃,也天天给我洗眼睛,后来我眼睛慢慢就有一点光了。”
照进易如元眼睛里的光是微弱的,但却有另一道光,温暖明媚如春阳般照进了易如元的心里。“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吹笛子,我就问护士,外头谁在吹笛子,护士说我给你领进来,她就把那个战友领起来,那个战友给我讲了吹笛子的好处,他说能够增强意志,能增加你的欢乐,意志不坚强,吹不好,学不会。你只要意志坚强,就学得会。”
“只要意志坚强,就学得会!”战友的话在易如元的心里发酵,“他那次说了之后,我就再也忘不了笛子了”。1956年秋天,经过三次转院的易如元来到了位于成都新繁镇(今成都市新都区新繁街道)的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一直想学笛子的他买了一支笛子。
稍微了解笛子的人都知道,笛子有6个音孔,正常人吹笛子的姿势是每只手按三个音孔,两个大拇指托住笛身,小指亦轻贴笛身,起辅助稳定作用。可易如元却只有五根手指和一只断臂,要怎么才能吹呢?
在易如元的家里,有十多支笛子,仔细看,和普通的笛子还真不一样。易如元说,这是当年西南音乐专科学校(现四川音乐学院)的一位学生张宝庆根据他双手的情况,经过反复研究试验,为他改做的。后来,易如元又经过摸索,自己动手用竹竿或墩布杆制作了多支适合自己的笛子。
易如元的笛子,绝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
在学习吹笛子的过程中,易如元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有后来成为笛子专业教授的张宝庆为他改制笛子,有著名笛子演奏家冯子存亲自为他贴笛膜,还有时任成都军区司令员的独臂将军贺炳炎对他的鼓励“笛子是战士的一杆枪,你要好好爱惜它,好好掌握它”。然而,要用残肢断臂把笛子吹到能上台独奏的水平,个中艰辛只有易如元自己知道。
著名笛子演奏家冯子存亲手为易如元贴的笛膜
“有三年时间,我除了学习文化,星期天打打乒乓球,其他时间全部都在练习吹笛子,那个过程是最艰苦最困难的。有人就说我,你这个吹起叽啊叽的,难听死了,也还有人说,易如元,你一个手吹啥笛子吗,算了,你不要吹了,你要学会吹笛子,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练习吹笛子的过程中,易如元这个童年在苦水里泡大,又经过战火洗礼的小伙子再次展现出坚韧不屈的意志力。“那时候我们这儿有个双目失明的战友王正恩鼓励我,让我坚持吹,肯定能行。所以我就经常牵着他出去散步,他扶着我的肩,我边走边吹。”
一级伤残军人王正恩
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到1958年初夏,易如元已经能够吹奏出美妙且有相当难度技巧的笛子曲了。《我是一个兵》、《牧民新歌》、《桂花开放幸福来》、《茉莉花》等都是他的拿手独奏曲。
易如元演奏笛子
五、“我们坐在第一排,老帅些都跑到边边上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易如元和战友们演奏的乐音传到了北京。
1958年6月1日晚,首都的政协礼堂迎来了一支特殊的演出队,队员都是来自四川省革命伤残军人休养院里的伤残军人,易如元也在其中。台下观众席上则坐着周恩来总理、朱德元帅、彭德怀元帅、贺龙元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易如元登台,以一首笛子独奏《渠边山歌》赢得了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朱德委员长(左一)、周恩来总理(左二)、陈毅副总理(左三)观看伤残军人演出
易如元表演笛子独奏
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合影的一幕,更是让易如元感念至今。
“彭德怀说,你们光站在那儿干什么,你们快坐。我们想我们怎么能坐呢,这是老帅们坐的地方,所以就推来推去。彭德怀说,嘿,你们不听指挥,我现在还是你们的国防部长,我就命令你们坐下,残废军人坐下,我们其他的站起。”易如元就这样被大家推到了第一排坐下,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
易如元指着照片笑道:“你看,老帅们都跑到边边上去了”。
老帅们和伤残军人演出队合影(同本文开头那张)
合完影后,老帅们还主动向伤残军人们做起了自我介绍,彭德怀元帅说,“在朝鲜的时候,是我们在指挥你们,我是你们的司令员”,接着他又介绍洪学智道,“这是我们的后勤部长”,洪学智爽朗地接过话茬“你们喊我洪大麻子就行了”,大家笑起来,现场气氛十分欢乐融洽。
陷入回忆的易如元,语气变得有些颤抖,“那些老帅和我们在一起,你就分不出来哪些是老帅,和我们说话是很谦逊,很慈祥的。像彭德怀、贺龙、杨得志、邓华这些,很随便,那个感觉就不觉得他们是元帅将军,就觉得是朝鲜战场的战友又在一起团聚一样。”
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等领导人同演出队合影(左二戴白帽者为易如元)
彭德怀元帅(左一)、贺龙元帅(左二)、叶剑英元帅(左三)看望演出队
谭政大将看望演出队
说到这里,易如元脸上虽然满含笑意,眼睛里却早已是热泪盈眶,“当时那些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激动、很感动。我经常回想起当时那一幕。”
六、“我老伴就是我吹笛子吹来的”
结束在北京的演出后,演出队又奔赴天津、沈阳、哈尔滨、长春、济南等十多个城市演出,行程数万里,作报告60多次,革命军人身残志不残的不屈精神感动和鼓舞了无数人,一时间轰动全国。
“我老伴就是我吹笛子吹来的”,易如元笑着主动向笔者“爆料”。
易如元、胡洪文夫妇
1960年,文艺演出队来到四川乐山,当地邮电局的接线员胡洪文被临时调过去为演出队服务。
年轻时的胡洪文
“那天上午正在开会,刘助理员说找我有事,我就去他的房间找他。一推开门,就看见她(胡洪文)一个女同志坐在里面。”说起和老伴胡洪文的第一次见面,易如元笑得合不拢嘴,“刘助理员当时就说有事,扯把子(找借口)走了,结果就剩我和她。我也不好意思,她也不好意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说话,我跟她说我是哪里人,家在什么地方。”
谈起这段“相亲”的经历,易如元的老伴胡洪文也露出上了年纪的人少有的羞涩,低着头、抿着嘴悄悄地笑着。
胡洪文说,当时还年轻,本来没有考虑谈恋爱成家的事,但易如元的坚韧和勇气还是打动了她。“那时候他们(演出队)的影响很大,大家都晓得他们是最坚强的人,相当佩服他们的。”
1961年,两人结婚了,婚后育有三个子女,从最初的艰苦生活到如今的好日子,携手走过了风雨60载。今年,两人和子女们才一起庆祝了钻石婚。
笔者同易爷爷、胡奶奶合影
就在此篇文章写到结尾的时候,笔者接到了易如元爷爷打来的电话,易爷爷高兴地告诉我,休养院为他们每一位伤残军人都安装了床头的网络视频系统,在卧室就可以和休养院里的医生直接连线;还在他们的床上也都铺上了可以实时监测和传输他们心率数据的床垫。“党和政府对我们太好了,我都觉得我为党和人民做的事情太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易如元床上铺着监测心率的床垫
易爷爷还说,这段时间他看了反映抗美援朝的纪录电影《1950他们正年轻》和电影《长津湖》,那些画面又把他带回了70年前经历的那段烽火岁月,想起了战场上的很多人和事儿;如果再回到当年,他还是会为了祖国,为了党和人民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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