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表哥”,尤其酷爱进口的钟表。仅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两广总督、粤海关监督等人就累计进贡钟表130件。据现存乾隆朝贡单中的不完全统计,乾隆“大表哥”收到的进贡钟表,共有3000多件,其中以英国钟表为最。后来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 紫禁城内的库存钟表有431架, 圆明园则有441架,可见历代收获之丰。在最高层的身体力行带动下,大清国的达官与富豪们,成为全球奢侈品的最大消费群体,依托“一带一路”,购遍全球:以钟表、毛皮为主的奢侈品,分别经由海上与陆上丝绸之路,蜂拥而入中国。大清国对奢侈品的强劲购买力,不仅书写着世界贸易史,甚至对地缘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793年,到访的英国特使马戛尔尼拜见了乾隆,献上了精心准备的礼品。不过,乾隆似乎对贡品看不上眼。这些贡品包括:200匹呢料;2台大望远镜;2支气枪;2支漂亮的猎枪,其中一支嵌金,另一支镶银;2对加长了像步枪的马枪,可一次连射8发子弹;2箱爱尔兰特产波纹绢,每箱装7匹;2箱高级英国手制华贵地毯。熟悉北京高层的法国传教士钱德明告诉英国人:“那些精明的耶稣会士早就把乾隆惯坏了,皇帝已有了一只豪华表,奇特的转动喷泉钟,一只能走步的机械狮子,人形自动木偶等。
神父们就怕一句话,就是皇帝对他们说:‘好,既然你们能制造一个会走路的人,那么现在你们让他说话吧!’”(《停滞的帝国》)的确,对于西方的“奇技淫巧”,大清帝国的领导核心一点儿都不陌生。从康熙皇帝开始,帝国的领袖都是大“表哥”。为此,内务府还专门设立了“做钟处”,仿制西方的钟表。这个机构聘用了大量外籍技工,多是有着专门技能的传教士,因之成为帝国实际上最早的开放特区。老外们为帝国的戴表送钟事业做出突出贡献,这也帮助了他们获得一定的传教空间。“表哥”们出于对钟表的酷爱,无论在坚守“自力更生”还是防范和平演变方面,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弹性。
上有所好,往往是最大的广告。康雍乾时期,钟表已经成为极具中国特色的家庭必备几大件之一 ——当然与草民无关。《红楼梦》里就有相当文字描绘到了钟表。彼时的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钟表进口国。著名贪官和?的家中,就有大时钟10架,小钟表300余架,洋表280余块,处处提醒他要与时俱进。在诚恳地热爱着西方科学的康熙手中,钟表进口和制作尚可算是改革开放、虚怀若谷的象征,康熙根本就不吝啬对这一西方先进技术的赞美之词:“昼夜循环胜刻漏,绸缪宛转报时全。
阴阳不改衷肠性,万里遥来二百年。”雍正时,名贵钟表成为笼络权臣的工具。年羹尧就曾被赏赐一只自鸣钟,“喜极感极”,雍正却还在不断煽情:“我二人作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可不久,年羹尧被雍正赐死,送钟成了送终。到了乾隆朝,戴表送钟不再是为了对科学的兴趣,也不再是为了团结干部,俨然成为纯粹的奢侈品和权势的象征,成为帝国有产阶层或者有权阶层的时尚。精明的洋人们,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一些专为中国特制的钟表便应运而生。
这些特供钟表,有的在时间读数上做文章,用“子丑寅卯”代替罗马数字;有的在雕刻工艺上做文章,用瑶池蓬莱代替西洋天使……搞出不少中国特色。紫禁城里的特供,当然更是登峰造极。配备了外籍技术人员的“做钟处”,根据最高领导人的喜好,对西洋钟表进行特殊的改造。如1752年,乾隆要求对一台乌木架葫芦形时乐钟进行技术攻关:“著西洋人将此钟顶上想法安镀金莲花朵,逢打钟时要开花,再做些小式花草配上。”
皇家的特供钟表精益求精,民间就未必了。中国人的奢侈消费,成了老外奸商发财的机会。马戛尔尼使团的贡物主管约翰·巴罗记载道,一位东印度公司的英国雇员认为,布谷鸟自鸣钟能在中国畅销,于是,定制了一大批,果然销路极好。但是,“这些木制的机械仅仅是为销售而非使用而造,早在这位先生带着第二批货到达之前,就都成了哑巴钟。”他的钟不仅卖不出去,先前的买主还威胁要退货。但是他灵机一动,不但安抚了先前的买主,而且找到了第二批货的买主。他以无可置疑的权威姿态告诉他们,布谷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鸟,只在一年中特定的季节才叫。他还向他们保证,合适的时刻一到,他们买下的所有布谷鸟都会再度歌唱。
巴罗没有记载最后的结果,估计精明的英国人捞一把之后,再也不会来推销第三批货了。此类糗事,对来自西洋的奢侈品业,冲击自然不小。巴罗感慨说:“那些特地为中国市场而生产的工艺平常、华而不实的钟表,一度曾非常抢手,如今已无人问津。”在巴罗看来,奸商绝非中国的特产,当欧洲人用特供品欺骗中国人后,“中国人有时以木制的火腿冒充真货欺骗欧洲买主,也只能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不可否认,商人在中国的确“只要有机会、有办法,就会欺骗”,巴罗认为其原因是:“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于是荣誉感和尊严感就无处可寻了。一个奴隶是没有荣誉可被剥夺的,依赖并受制于他人,没有权利申述,这种状况本身就是侮辱。不幸陷入这种境地的人,不会有更大的羞辱感了。这种处境的恶果是数不清的,显现存在于这个以风度优雅和政治文明著称于世的——我认为是名不副实的——民族的一切方面。”这或许才是大清国回馈给世界的特供专品?
但是,英国人也发现,中国人虽然有各种丰富的经验,却从来不在经验的基础上再往前一步。比如,中国人知道用装了明矾的竹筒在河水里搅动几下,水就会马上澄清,但却并不研究为何明矾能起到如此作用;中国人用蒸汽来软化牛角,制作那种薄而透明的大灯笼,却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蒸汽被压缩之后的巨大能量;中国人从动物、植物和矿物中提取颜料,深谙调配的艺术,能创造所有的中间色,用最丰富生动的色彩染点他们的丝绸、棉布和纸张,却没有色彩理论;中国人很早就使用火药,却无法制造像样的枪炮……巴罗在赞叹中国人对钟表的成功仿造后,也感慨:“唯一需要我们提供的是主发条,因为那是他们做不出的。”在这个善于仿造的国度,对于关键技术还掌握在他人手上,似乎并不在意,尤其当这种关键技术只是用于外表所看不到的地方。
那家名为“做钟处”的央企,尽管其造出的钟甚至能通过发条和齿轮的复杂运动,自动书写汉文和满文的“万寿无疆”,但是,发条用料一直只能依赖进口。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一份奏章,就要求责成粤海关采办“广钢”2000斤,用于打造钟表需要的发条。这种弹性最好的“广钢”,就是进口产品。这一年,这家工厂实际消耗的“广钢”超过了2000斤,可见生产之忙碌,却似乎从来无人想到要在发条用钢上实现进口替代。对于中国人在细微处的灵巧,英国人嘲笑道:“目前跟欧洲相比,他们可以说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伟大,在举足轻重的大事上渺小。”而造成这些的原因,在于“朝廷傲慢自大,假装对任何新的或外国的东西都不屑一顾,对新的发明创造,不管多么精妙奇巧,他们都普遍缺少鼓励,因而极其严重地阻碍了艺术和制造业的进步。”
不过,当英国人经过大运河时,看到中国人使用绞盘拖动航船,进出不同高度的河段,而不是使用水闸调节水位——尽管水闸在中国十分普遍。英国人意识到:“中国朝廷不愿意让任何形式的发明创造,夺走成千上万人获得微薄生计的机会……如果在中国为促进和解放劳动力而普遍推广机器的使用,那么伴随而来的后果将是极其痛苦的、是致命的。”英国人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残酷的中国国情:在巨大的人口压力和就业压力下,“创新”被当作了必须严控的洪水猛兽。爱民及维稳,正是帝国拒绝进步的堂皇理由。一带一路可以带来巨大的贸易量,却未必能推动技术的进步。帝国的停滞,哪里是因为自信带来的傲慢,恰恰倒是因为缺乏自信……
与钟表相比,通过“一带一路”大量涌入的另一奢侈品——貂皮等高档毛皮,毕竟仅仅是原材料,没有技术含量,而在大清国显得更为普遍。甚至,在并不寒冷的广州,也流行冬天穿皮,这种大清国的奢华时尚,令到访的老外们很惊奇。马戛尔尼使团的成员安德森记录道:“(广州)居民服装与我已经叙述过的无异,使我惊异的是,这城市虽已靠南,离北京很远,而在这冬季气候依然很冷,居民要穿上皮衣:这种衣服显然不单是一种奢侈品,或限于上流人士,因为我们所见的皮衣服装店很多,店里的皮料很丰富,如豹皮、狐皮、熊皮和羊皮都有。这些皮料装得很好,缝成外套,皮毛是向内的。”(《英国人眼中的大清王朝》)
安德森的观察并不够仔细,比他晚了12年(1805)到达广州的俄国“涅瓦号”舰长尤里·利相斯基,就看到了更多的细节:“(广州人)冬季视自己的生活状况,一些人缝制了皮上衣,另一些人只将袖口和领子缝上毛皮。为此需要大量的海龙皮(海獭皮)、貂皮和黄貂鱼(海狗)皮。”(《涅瓦号环球旅行记》)广州人穿裘,并非如安德森所想象的,这座南方城市居然也有寒冬,而是纯粹为了时尚。利相斯基所看到的“一些人只将袖口和领子缝上毛皮”,正是广州式穿裘的主流:既赶上了潮流,又显示了奢华,也不至于在暖冬裹着一身毛皮,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时尚,叫做“衣缘皮”——衣服边缘上的毛皮装饰。《清稗类钞》记录道:“广州地近温带,气候常暖,所谓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也。极冷时,仅需衣棉。光、宣间(光绪、宣统年间)则稍寒,亦有降雪之时。然官界为彰身饰观计,每至冬季,则按时以各种兽皮缘于衣之四围,自珠羔至于貂狐,逐次易之,俨如他省之换季然。”
官场穿裘,最初并非为了炫富。中华帝国向来将服饰作为区别不同等级的工具,类似军衔,清政权则将其传统的毛皮服饰带入了“公务员着装规定”中,不同级别的官员所穿毛皮种类,都有严格制度,甚至,换季的顺序也被详细规定,统一更换,不得错乱:“衣冠定制,寒暑更换,皆有次序。由隆冬穿貂皮起,凡黑风毛袍褂,如玄狐、海龙等,皆在期内应穿;由此换白风毛,如狐皮、猞猁、倭刀之类;再换羊灰鼠、再换灰鼠、再换银鼠、再换寒羊皮,皮衣至此而止。”(宗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官场对毛皮的极大需求,刺激了毛皮的进口。世界上最大的毛皮出口国是俄罗斯,而俄罗斯最大的出口对象就是中国。毛皮也是中国从陆上丝绸之路进口的最大宗商品,中俄之间的贸易,被严格规定为易货贸易,不得动用货币,易货的大宗产品就是毛皮换茶叶。
上层官员的事先垂范,以及毛皮通过“一带一路”的大量进口,最终促成了穿裘从“贵贱”之别向“贫富”之别的跳跃,服饰的规制屡有突破。到乾隆时期,富者穿狐裘、中产阶层穿羊裘已成时尚,道光年间一些地方甚至“男人俱是轻裘, 女人俱是锦绣”(李光庭:《乡言解颐》)。为了追逐时尚,一些超常规的手法也应运而生,比如一件皮衣分两截、“上截之皮必较逊于下截”,上截用一般的羊皮,下截则用猞猁、貂、狐、灰鼠、银鼠等好皮,因为“下截为人所易见,可自炫也”。(《清稗类钞》)冬季并不寒冷的广州,穿“衣缘皮”也就与时俱进地成了时尚。
追寻毛皮,不仅是推动俄罗斯东进、尤其挺进美洲大陆开辟殖民地的重要动力,也大大加剧了英、法、美等国在美洲大陆上的竞争,其中争夺美洲毛皮资源销往中国市场是主要的经济动机之一。清代中期,国人对于美洲大陆的兴趣点,主要在毛皮这种奢侈品上。《万国地理全图集》曾记载,美洲“西北各地皆英吉利、俄罗斯各商占据,捕野兽、用其皮。其中海虎等皮最贵,大半销于广东”。毛皮,因此成为中国从海上丝绸之路进口的最大宗商品,甚至,对地缘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大约是乾隆推行“一带一路”所料想不到的多米诺骨牌。受影响最大的,是美洲的印第安人。
在开拓美洲大陆的欧洲人看来,印第安人基本都是碍手碍脚的土著,为了夺取他们的土地,需要对他们采取冷酷的铁血政策,所谓“印第安人和森林一样,是文化进步的敌人而应加以消灭”,“一个好的印第安人就是一名死去的印第安人”。但是,以大清国为最主要客户的毛皮生意除外——没有印第安人协作捕猎和剥制,欧洲人的毛皮生意根本无法进行下去,这是“作为商人的白人和作为狩猎者的黄种人之间所进行的一项合作”。研究美洲的学者们也指出:“除了极个别的特例外,印第安人对欧洲物品的渴望,和欧洲人对印第安毛皮的渴望,是商人与美洲西北地区的土著人之间的‘友谊’的唯一基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