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壮士白头。疯鸭(即作者)在广州与一帮老兵吃饭,觥筹交错,骂声震天。座上一位“金丝眼镜”斯文之至,可变色玻璃挡不住红眼珠刀子般的隐隐杀气,更是不骂娘不张嘴。老鸭深知共军信奉“三八作风是传家宝”,如此痛快淋漓的语言风格实属凤毛鳞爪。此前,老鸭亲历如此行云流水的只有两位将官:坦克兵许延滨(许光达独子)、14军陈知建(陈赓次子)……都是打过越南的野战军。
1944年12月阿登之战,美军101空降师被围巴斯托尼,师长泰勒例假,炮术军官麦克阿菲对劝降的德军绅士回了一个字:“肏(Nuts)!”“肏”声随着电波传到艾森豪威尔的指挥所,“下水道”巴顿闻言大喜:“上帝保佑有语言天赋的人!”
老鸭开启比“下水道”还臭的大嘴一打听,“金丝眼镜”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
整整30年前的1979年,老邓访美,与吉米·卡特勾打连环、同仇敌忾,决定子弟兵由“抗美援越”而“援柬牵越”。当年最早的作战口号是“援柬牵越”,即援助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牵制越南。后来又改为:“支援边疆,机动作战”;最后才是:“自卫反击,保卫边疆”。朝令夕改,估计当年连最高当局自己也没弄明白要干什么。
总之百尺竿头,比“抗美援朝”再进一步。当时全军最先进入越南、最后撤出、深入敌方纵深最远、持续时间最长的“穿插”,就是这位肏不离口的老兄——英雄毛晓东。
毛晓东1969年(14岁)入伍,机警、果断,天生就是最优秀的步兵,当兵第一年就上《解放军报》头版,20岁成为全军最年轻的步兵361团1连长(林彪四野塔山守备英雄团)。他战前三次立功,参战一次立功。1979年“援柬迁越”行动,41军121师的任务是穿插高平,纵深深度超过所有友邻部队。
毛晓东所在361团的目标是夺取809高地。809高地是控制高平的制高点,上级提出:谁拿下809谁就是英雄连。毛晓东1连准时夺取809,可上级食言,为保模范不倒,把“英雄连”称号转授4连。毛部1连全连仅阵亡5人,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战国。后因营长阵亡,毛晓东直接从连长擢升营长,把本应《集结号》的上百人马带了回来。
在完成穿插任务后,毛部作为掩护全军撤退的“殿军”,在高平沿江北岸山头执行掩护全军撤退、工兵炸桥。在完成上级总意图的前提下,“灵活执行命令”,适时转移阵地,掩护全军撤退,再次将全营几百名战士撤了出来。毛部刚撤出阵地,越军炮火就覆盖了我军阵地,并封锁撤退公路。毛晓东的超人直觉和指挥果断,令全军上下肃然。
我认识不少当年毛晓东的兵,他们异口同声:“如果不是营长‘灵活执行命令’,他们肯定《集结号》了。只是冯小刚不懂军事,只有冲锋号、起床号、熄灯号、集合号……从来没有‘集结号’!”
79年“援柬牵越”,我军伤亡巨大。41军121师361团1营1连是穿插最远的部队。穿插部队无前线后方,四面楚歌,敌人环伺。该部最先参战,最后撤出,整个28天孤军奋战,阵亡5人,伤17人,全连132号人,伤亡各为12%和3%。这是当时最好的战绩,30年前,该部军事主官和政治主官就知道以人为本。
毛小东的爸爸是41军副军长毛余,是《高山下的花环》雷军长的原型,连生三个女儿,一心把这个儿子培养成将军。自卫反击战开始后,毛副军长亲自带121师穿插敌后高平。这个儿子很争气,孤军冒进,按时夺取809高地。毛副军长率领121师师指挥所进抵809高地,看到死人堆中有具尸体匍伏在地,背影酷似自己的儿子。老元戎心如刀绞,默默站立。警卫员见状检查亡者的领章(战时军帽、领章下有姓名、血型、番号),报告军长:“不是晓东!”老元戎泪眼朦胧“为什么还不掩埋?”
121师是79年自卫反击战损失最大的一个师,据说伤亡过半,只是他和儿子毛晓东都幸存,继续为人民军队建设呕心沥血。当时最高当局沿用解放战争经验惩罚越南,以一个师“大手笔打穿插”,规模赶超解放战争。但在越南人眼里,这和美国、法国侵略……没什么区别。
毛晓东离开军队已经三十年,可时至今日,还系着一条PLA的武装带。破碎的梦想就像一个套子,紧紧拴住这个本该是将军的步兵天才。三十年前的穿插营长,一颗本该冉冉上升的将星,就这么陨落了。人类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浪费,浪费时间、浪费资源、浪费机会、浪费生命……
老鸭眼前老浮现出毛副军长临终时,毛晓东面对父亲说:“爹,儿子对不起你!”老元戎双眼含泪:“不,是爹对不起你!”
陪酒的赵小兵,其实是召集人和埋单者,曾经是毛晓东的排长,如今也是英雄落没,因而一起对老鸭惺惺相惜。赵小兵当年英雄,现而今个子不大,肚子不小,猛一看以为是金正日他爹金日成。英雄迟暮,比美人徐娘还让老鸭伤心。空对美酒佳人。力不从心了——英雄落魄不过如此!呜呼!
几年前我去重庆,陈知建让我采访他手下的一个英雄。该英雄当年还到北大作过报告,也是平时不招领导喜欢。尽管越战中挽救部队,救了长官小命,但不善为人,现在从青海往云南倒腾地毯。尽管生活艰难,可仍旧牛B
“文革”时髦官兵一致,一律穿“国绿的卡”(国防绿颜色之“的确良”咔叽布),没有军衔。“官兵”唯一区别是“指挥员”上衣四个兜,“战斗员”上衣两个兜,合在一起统称“指战员”。要说真没区别纯粹扯淡,周恩来军装上的“为人民服务”长方型纪念章,就与普通战士的五星加横条“为人民服务”型质不同。更不用说不同级别的政治军官,也都名称迥异、泾渭分明:连级叫指导员;营级叫教导员;团级叫政委……
2009年4月13日,营长毛晓东、教导员孙寿洪在广州地铁农讲所站出口。他们离开部队30年,连腰上的武装带都一模一样。“抗美援越”;“援柬牵越”;“支援边疆,机动作战”;最后才是“自卫反击,保卫边疆”。在铺天盖地的经济大潮中,正收拢打散的部队,实行《兄弟连》式的自救。
79年“援柬牵越”,我军伤亡巨大。41军121师361团1营1连是穿插最远的部队。穿插部队无前线后方,四面楚歌,敌人环伺。该部最先参战,最后撤出,整个28天孤军奋战,阵亡4人,伤17人,全连132号人,伤亡各为12%和3%。这是当时最好的战绩,30年前,该部军事主官和政治主官就知道以人为本。
孙寿洪作为虎将毛晓东的搭档,先是41军121师361团毛晓东连的指导员,后是毛晓东营的教导员。现在是什么?……现在还是毛晓东的“政委”,喝什么酒?喝多少?抽什么烟?抽几支?就连纂局吃饭,“政委”也要亲自到地铁口去接“晓东”。晓东搞穿插是天才,从不逛街。在花天酒地的广州城,肯定会走丢的!丢人,那不是咱们连干的事。
1979年高平穿插,121师361团团部遭越军伏击,营长阵亡。临终前留下三句话:“一、我不怕死。二、马上收拢部队。三、把部队带回去。”这三句话从此刻进毛晓东、孙寿洪的生命。穿插部队轻装前进没有军锹,几个人用63式步枪的刺刀在越南丛林中掘出一个坑,铺上自己的绿棉袄,掩埋战友。自己冻得瑟瑟发抖,扒下缴获的越共血衣(其实也是中共制造援越的)穿上,完成穿插后,特意返回旧地。挖出腐尸,拆毁越南一座检查站,用门窗、房檩火化尸骨,再把碎骨头装进一个牛肉罐头盒,背回祖国安葬。据参战老兵讲:当时牺牲一个战士补偿300块,相当一头猪。牺牲一个干部补偿400块,相当一条牛。不像现在,死一个民工能赔20万,世道变了,人权——生命、财产得到应有的尊重。
孙寿洪,1949年生,大连人,沈阳音乐学院附中毕业,专业是古筝,与世代扛枪的毛晓东天壤之别。孙寿洪1969年11月入伍,分配到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海上文化工作队”,唱歌弹弦子,是闻名全军的“海上的乌兰牧骑”。
孙寿洪有英雄情结,不喜欢当文艺兵,主动要求到野战部队。72年12月调到陆军41军步兵121师,步兵361团政治处当干事。以后坚决要求下连队锻炼,75年到步兵1连蹲点,邂逅1连20岁的连长毛晓东。两个人聊天,喝酒,用蜡烛烧腊肠罐头。一拍即合,成为莫逆。毛晓东找到上级,要求把孙寿洪留给自己当指导员,共浴战火,铁磁至今。
老鸭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两人一见如故。据毛晓东讲,两人都是北方人,脾气急,快人快语。“老孙这个指导员是我挑的。挑一个文工团下来的,没当过战士、没当过排长的知识分子当指导员?知识分子能主动下野战部队,少有。在咱们部队,政治干部就是监督枪杆子的,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里面,像我们这样几十年没红过脸的,少有!”
孙寿洪说,毛晓东其实不算北方人,他汕头出生,天生是当步兵的料,军事技术没人能比。20岁当步兵连长,太牛逼,一般人根本看不上,不知道怎么看上我。尽管他生在汕头,但毛晓东的爸爸是山东人,妈妈是丹东人,由此对北方性格有归属感。别看他战场上像个凶神,可为人善良,属于表面平静、招女人喜欢的闷骚型。
不仅受士兵崇拜,就连驻地的“渔妹”都喜欢他,穿插敌后,俘虏了一帮越军女人(可能有军属或女兵),她们看1连风纪整齐,好几个非要跟我们回国,躲避战乱。我怕晓东心软,不得不下令:“一、不许任何人单独审讯这些女人。二、不许任何人把这些女人带回国。”我写了一张纸条“经审查,这批俘虏属于平民。希望友邻部队放其回家。54480部队一营教导员孙寿洪。”
1979年,穿插有功,孙寿洪擢升1营教导员后,骑马去121师属医院,当时营职配军马和警卫员。
据他们的老排长赵小兵介绍:指导员孙寿洪比连长大六岁,军事技术不如晓东,可是心极细,是全师有名的“开锈锁专家”,属于老天派来的上帝之手。不管多刺头的战士,一到1连,都能绵羊变老虎。军事主官与政治主官如此珠联璧合,全军罕见。
孙寿洪到1连前,1连各项军事比赛都是全团、全师第一,就是文艺落后,养猪、种菜在全师倒数第一。孙指导员说这个不难,文工团出身,干别的不行,唱歌一定非拿全师第一不可。果然。不仅唱歌全师第一,连一直倒数第一的养猪、种菜也跃居全师第一。
种菜全靠臭大粪,尤其是马粪。在指导员率领下,1连首先构筑壁垒,保卫本连厕所,严防外人偷粪。凭晓东建立起的1连军事技术,所向披靡。安内之后迅速攘外,洗劫连队附近所有大小粪坑,继而席卷机炮连等所有有军马连队的马粪……把1连的菜地弄得墨绿墨绿。引得干部家属爱之心切,常来偷摘战士的空心菜。战士不敢说话,指导员率先打上门去,一颗菜罚款五元,不管多大的干部,从此没人敢碰1连的劳动成果。
1连猪栏里肥猪满圈,确保每个月杀吃一头,给摸爬滚打的战士补充体力。猪头、下水、心肝肺……五脏俱全,全都下战士的锅,概不送上级领导。
孙寿洪笑着说,有些连队养猪不得要领,养得根本不是大肥猪,而是瘦干狼。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养的不是大肥猪,而是腰身矫健的狼和跳高运动员。”还有连队养猪为撑门面、争先进,舍不得吃,只为应付首长检查。还有的连杀猪“没心没肺”,好部位全拿去给首长进贡了。这样的事,咱们连不干。全连团结得像一个人。
2009年3月16日归国凯旋纪念日,原121师361团1营1连48位参战老兵,在连长毛晓东、指导员孙寿洪率领下,整队到越战墓地,看望30年前牺牲的战友。孙寿洪讲:“这些战友从来就没死。30年来,每年如此。我们不鞠躬,只敬军礼。我们永远是骨肉兄弟。”
1979年陆军41军步兵121师361团1营1连参战老兵。
政委制度,是苏俄内战时红军总司令托洛茨基的一大发明,列宁为此称赞托洛茨基“是唯一能在三个月内建立起一支红军的人。”是“红军的缔造者”。
1917年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通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上的电台,“向全世界宣布,社会主义世界革命已经成功。”其实,当时布尔什维克仅在彼得堡、莫斯科等极少数城市暴乱成功,迅速被各种反革命力量所包围。虚张声势的布尔什维克,面对全国内战,根本没有能打仗的职业军官。为弥补不足,托洛茨基启用沙俄旧军官打内战。
为防备旧军官谋反(如卡朗施塔特等),托洛茨基在每个军事主官身旁安插一名政委,予以监视。挎短枪的政委,随时准备将挎长枪的主官击毙。托洛茨基规定:党代表制度必须从连级开始,以便完成基层士兵政治灌输、对下级军官政治监督。该制度后来被毛泽东克隆,仿造出中国“红军”,称“三湾改编”,支部建在连上。
在这一制度下,原本属于民族国家的传统军队,获得空前的政治凝聚力,确保布尔什维克获得内战胜利。托洛茨基的政委制度,随着苏俄输出革命、共产国际……以“党代表”形式输入中国。国民党北伐成功,中共革命胜利,都不同程度沿用了苏俄的政委制度,党指挥枪。托洛茨基的偶然发明,成了各社会主义国家的建军法宝,并绵延至今。
左:连长毛晓东。右:指导员孙寿洪。
不久前,老兵何继生肝癌晚期,住进南方医院。医院上下都瞒着他,可老何是什么人?打穿插的司号员,打仗勇敢,穿插英雄,越南子弹把他的冲锋号都打穿了。他在医院里察言观色,穿插到医院病例室,偷看诊断书后,坚决要求回家。“连长、指导员,你见过放疗、化疗治好的人吗?把钱省下来给其他战友吧。”
老何回农村老家,吃农家饭,每天出工,拖儿带女,生活困难啊!愣是比医生预计的多活了半年多。挺高一条大汉,轻得只剩骨头架子,被他老婆轻轻抱着,到田头晒太阳。
临了,他老婆来找孙寿洪,说:“指导员,老何不行了。他有两个要求,想求组织解决。一、太疼,受不了!二、死后,想土葬。”
这年头哪还有组织啊?孙寿洪想都不想:“全答应他!”老何说疼,那一定是疼。全连立即在战友间筹钱,每天给老何打杜冷丁,一直打到死。土葬?咱不是毛主席,先答应他,让英雄心里踏实,至于能不能办成,以后再说。
老何临死最后一句话:“连长、指导员,我们来世再做兄弟。”
黄友德是毛晓东、孙寿洪用罐头盒背回来的营长。临死留下三句话“我不怕死,收拢部队,把部队带回去。”
卢源泉,1979年越战41军直属侦察分队(副团职)参谋,二甲残废军人;北京市公安局一处“正处级”退休警察。他自幼两大梦想:一、当侦察兵抓舌头;二、当警察抓特务。这辈子两个梦想全得逞了。住在60米的蜗居里,无怨无悔。每月4000块退休金,不差钱。
卢源泉长得有点像赵本山,但眼神没赵本山活泛,他左眼残疾,右眼整个儿都是假的。1979年奉命“援柬牵越”,“越境侦察”时中了地雷,右眼球、左脚掌当场炸飞……留在了山那边。
卢源泉的父亲卢燕秋是红安人,30年红军,属红4方面军,与张国焘沾边儿,故数次往返雪山草地。要不是年轻禁折腾,早玩儿完了。长征随李先念西路军进入甘肃后,卢燕秋升至排长,被新2军军长马步芳(穆斯林名“侯赛尼”)俘虏。后逃至延安,投奔林彪115师。随萧华到山东、河北兴建乐陵支队,历任排长、营长……胶东支队副团长、代团长、抗大分校校长。
1942年,卢燕秋回延安“整风”、“大生产”。1945年,日本投降,林彪10万八路挺进东北,自称“东北民主联军”,卢燕秋任4纵警卫团长。4纵改称41军后,任121师34团团长,旋即升副师长,娶41军123师(4纵12旅)卫生队女兵(原日本纺纱厂女工),就是卢源泉的母亲。
1948年4月20日,在锦州通往丹东的林家台子火车站上,生下卢源泉。卢源泉素以自己与希特勒同天生日自豪。再一件令其自豪的,是父亲生他的时候任41军121师副师长,塔山阻击战下放指挥36团,是“白台山守备英雄团”的指挥官。
辽沈战役后,41军从古北口入关,与傅作义的16军在延庆康庄、104军在董存瑞老家怀来遭遇。林彪的“狗皮帽子进关”,搅得傅作义部大乱,三天失去两个军。41军跑步追汽车,天寒地冻喝马血解渴,用马血和面蒸馒头。卢燕秋抢了一吉普车东西,准备送给卢源泉母子,混乱中反复被其他部队抢走。
北平和平解放,41军警备北平,团以上干部在西苑机场接受毛泽东检阅。以后41军南下,直取两广,卢燕秋“调任”15军副军长,军长向守志。共军长期割据各地,分属不同的土围子。据卢源泉讲,15军原属二野,“抗美援朝”跟彭德怀打“上甘岭”,为彭喜爱。卢燕秋出身林彪四野,与陌生部队格格不入,最终因“军事教条主义”遭全军排以上军官批判,罪状累计62条之多。卢燕秋不服,上书军委,要求回林彪的老部队,未准。63年发现癌症,64年抑郁而死,终年52岁。临终前不许儿子当解放军,“一定要考大学。”
卢源泉小学、初中都是武汉八一子弟学,家中有枪。文革抄家时翻墙逃跑,到北京找父亲旧部海军政委张秀川,想当海军。但富贵途人亦骨肉,贫穷骨肉亦途人,被告知“没有名额”。遂南下广州,给宾馆打扫卫生。恰逢41军招兵,负责招兵的41军侦察处长宋旭曾是卢燕秋的警卫员,见卢师长儿子落魄,欲招之。当时跨军区不能政审,41军副军长冉泽也是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当即挺身干预,卢源泉遂得以“潮州籍”体检入伍。
越战中被俘的中国侦察兵,宁死不屈。
卢源泉自幼一想当侦察兵“抓舌头”,二想当警察抓特务。因丧父失诂,遂比一般子弟更玩命,靠赤脚进粪坑掏大粪、子夜站二班岗……第一个入党。
1978年11月1日“庭豪山事件”,42军124师侦察科长在边境拍照遭越共枪击。卢源泉找到弟弟的岳父军区副司令吴忠,要求调离广州军区机关,去前线侦察。获准后心情激动:“等着我凯旋的喜报,或者噩耗吧!”
即日(1978年12月初一个星期五)飞桂林,次日火车到柳州,再39公里长途车到41军军部。参谋长正在作战室,说你回来的正好,晚上01:00出发。卢源泉把解放鞋插在背包上,穿上平时舍不得穿得翻毛皮鞋。用木板把家门钉死,对军装甲处吕参谋上初中的小侄子说:“回来是我的,回不来都是你的。”
行军三天,到达靖西县,被军侦查处长带到到德天瀑布:“进攻正面从索隆到那坡,全交给你了。”当年,中国白给越南当了几十年“可靠后方”,连张边境地图都没有。地图不是国民党留下的,就是法军的,没有等高线。尽管很多越南工事都是中国修的,可什么情报都没有。为此,卢源泉越境7次,执行侦察任务。
第一次越境侦察是跟121师,过境抓俘虏。观察发现,远处两个山口间有越共的巡逻道,每天10:00有四个越军从东往西,16:00从西往东。为了抓人,侦察兵在驻地模拟训练。越南是喀斯特地貌“石喇子山”,没有草藏人。侦察兵到驻地村庄训练隐蔽,把50公分的草皮挖掉,人潜伏在草皮下面。老百姓到井边打水,水桶放到战士身上都没发现下边有人。
1978年12月20几号,凌晨三点出发。一律换上老百姓的便装,破球鞋,以防暴露,被敌俘虏。被俘后绝不可以叛变,出卖祖国。没走多远,卢源泉就被竹签子扎了,使劲往外挤血,怕中毒。121师侦查兵竟然没发现这里有竹尖桩。
再往前走,道路正中一个小坑,不深。卢源泉进入坑底,往坑对面轻轻一摸,是一块木板,木板上一排拌马钉。不敢贸然取掉,怕下面有“诡雷”,亲自检查木板后越过。把4个战士埋在路边草皮底下下。其他人依托山体隐蔽。
卢源泉随身三支枪:54手枪、56冲锋枪、微声冲锋枪。微声冲锋枪使用54手枪子弹,但子弹不是圆头而是尖头。枪管粗,由很多套管组成,有消音功能。枪栓不闭锁,一梭子全打出去。一梭子20发,再多也没用,先下手为强,先干倒再说。冲锋枪带四个弹夹,每个弹夹30发,混装三种子弹。三发曳光弹、三发穿甲弹、三发普通弹……累计各10发,共30发。
那天下雨,早上10:00没人,潜伏中吃压缩饼干,憋尿。一点不能动。棉毛裤前边没口子,全尿在肚子上。下午16:00还不见越军。晚上20:00点才撤回来,一无所获。
此后,军里挑了19个人,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其余是战士,一共20个人,直属军里。住在边境上。打骑线点,打下,侦查分队守半年,交给部队。
春节后,参谋长下令,要进去6公里,找个公安屯,抓个大的,营级。老乡提供线索,卢源泉带4个人从胡志明洞爬过去,两个副班长,一个排长、一个连长,共五个人,过去,搜索前进,走到傍晚,到一个村,这才发现不懂越语,后悔没带翻译。
看看已经17:00,只好抄近路返回,回去找翻译。路上尽量踩大石头,大石头下面不会有地雷。常有人走的路上长草,说明草底下有东西了。躲开长草的小路,一路跳石头,刚跳过大石头,身后最后一个副班长踩到淋雨的石头上,一滑,碰上地雷,炸飞了。卢源泉转身用绷带背他,跟着碰上地雷,四脚朝天飞出去,又重重落下来,眼前一片红色。五个人伤了两个,回去两个干部报告,剩下一个战士殿后。说卢参谋,你眼珠出来了。身上还有三个洞。
熬到晚上21:30,听到有人喊“卢参谋!”是侦查排长来了。卢源泉喊:“周围有地雷。”一共上来了40个人,先处理伤口,然后六个人抬一副担架,返回。醒来时已回到野战军医院,身边立着毛副军长,老人家浊泪纵横,滴到卢源泉的残肢上。
卢源泉从此又瘸又瞎,怕部队要他转业,断送自己的将军梦,每天用一只视力残存的独眼判定距离、练长跑,模仿以色列的摩西·达扬。他找路子把伤残等级从“一甲”降成“二甲”,继续冒充有用之材。其实这种战伤,部队应该终生奉养,等级越高抚恤金越高。卢源泉的战术动作已经超过摩西·达扬,可这里不是以色列。幸亏一个叫郭毅飞的女军医,爱上了“又瘸又瞎”。1979年4月12日《解放军报》发表《爱情的凯歌》,介绍战斗英雄卢源泉和未婚妻郭毅飞的爱情故事,几个月内,全国几十家报刊转载这一神话。
1985年老邓百万大裁军,还是没躲过去。想去军科,靠文凭,眼睛又吃力。到总参情报部,被别人顶了。1986确定转业时,广州军区共有54人进京,可只有47个名额,多出7个。国家规定首先照顾有战功的,卢源泉有战功。可部队说还得托人。有家属的,赶紧去北京活动路子,不然就晚了。
卢源泉毕生有两个梦想:第一个是当侦察兵搞情报,第二个当警察抓特务。托人托到安全局,报明自己战功。材料先送到干部处,政审、面试、党委讨论……结论是“伤残明显”,不适合安全工作。组织先后推荐了8个单位,都不要,职务太高、人员满了、不合适……人没少托,花了不少钱,结果泥牛入海。最后拿出仅有的两本挂历进贡,托人到西城区组织部,想安排在厂桥街道办事处民政科,可最终因“团级干部级别太高”没法安置。
此时恰逢北京市冯副市长到广西慰问前线,总政干部部唐副部长表示不满:“复转英雄卢源泉没人安置。79年刚受伤时你们大小报纸都宣传。现在不再把他摆在桌子中间宣传了,摆在桌子角儿上也行,但至少得摆在桌子上啊!”
冯副市长立即干预,北京市安置办主任直接找到卢源泉,围着他绕了一圈,说:“都说你又瘸又瞎,可看不出什么啊!怎么介绍一个单位不要,介绍一个单位又不要啊。你喜欢抓特务,派你去公安局干不干,一处。快叫部队把你关系寄过来。”
卢源泉赶回部队,副参谋长让战士砍了两棵桉树,钉了两个大木箱,结束军旅转业回京。一到北京,就有专车来接,让他戴上勋章,有记者来拍照,又把卢源泉当典型了。
卢源泉给强卫写信,说自己没地方住。强卫批了,直到2001年初退休才拿到房子,建筑面积90,使用面积60。60平米被媳妇擦拭得一尘不染、纤毫毕现,《爱情的凯歌》中的美少女,早已变成慈祥的老太太。
2005年4月5日,政府把《中华人民共和国革命军人伤残证》收回,换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军人证》,封面换掉“革命”,内文去掉“对越自卫反击战受伤”字样,仅称“因战”。每年48元抚恤金也增长到60元,现在又提到10000元。凭伤残证公交车、公园免费,飞机、火车半票,可惜很多地方根本不买帐,北京十三陵就把41军伤残老兵拒之门外,还叫来保安,蔑视着“这帮老冒”。现而今商品经济:不管黑猫、白猫,能弄钱的才是好猫。
偶尔出门,媳妇总得跟在后面。卢源泉路见不平,总爱拔刀相助,而现在不平之事太多。上次抓了个小偷,事主不敢出来作证,小偷倒理直气壮教训老卢:“你丫岁数也不小了,还不知道如何做人?老子替天行道,关你丫屁事?”和颜悦色的卢源泉突然勃然大怒,像头发疯的狮子,乍起残缺的肢体,双目尽眦,残废的眼睛能瞪出血来。每次都是媳妇冲过来,母老虎一般夹在恶斗之间,把怒不可遏、又遍体鳞伤的老卢弄回家去:“别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的卢源泉仍在研究《战场敌后侦察学》,他认为:训练、比武、作战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东西。比武是给领导看,就是表演,华而不实。训练时想象的,实战中不一定有用。演习导演组就是指挥组,不可能分出胜负来,纯粹表演作秀,打仗要吃大亏。
“当年打越南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他们的工事还是我们建的,可我们却一无所知。如果有地图,我们就什么都不怕。根据缴获的越南地图,机密全在座标网,我把他们的座标换算成我们的,报告给炮兵。当年伤亡对比1:1,以往进攻一方要比防守损失大得多。那是战争没有升级,越南主动把主力撤到河内以南,我们未遭遇正面作战,碰到的多是地方军或游击队,军事胜利不大,主要是经济破坏。”
“我是职业军人,不管战争什么性质,只能服从。考虑国家,民族安全。‘援柬牵越’我们还习惯沿用老八路的人海战术,不知道电子战。当年小平同志复出,需要检验一下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力,越战证明他有这个能力,增强了领导全党的信心。越南5500万人口,全民皆兵,日、法、美、中库存武器可以装备180个步兵师。他们没有油田,我们援助了8个油库,可以维持半年。当时越南有“Su-22”22架,根本没有参战。一旦参战,后果难说。越南《T80演习》分成四个步骤:防御演习,反击演习,纵深4公里,轰炸南宁。”
卢源泉转业到北京市公安局后,继续屡见奇功,突然激流勇退。80年代,他坚持打报告辞去领导职务,申奥成功后主动要求提前退休。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期间,他拒绝一切立功、嘉奖,唯一接受的一个,是货真价实抓住一个特务。此前,他在部队四次立功。
卢源泉没有小孩,称“这个社会,还是没孩子轻松。”——唐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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