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安徽学生运动领袖许继慎,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做旁听生,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革命家”。后成为黄埔一期学生。1927年跟随北伐军到达湖南,担任叶挺独立团二营营长。1930年辞别妻儿,奔赴大别山。1931年在“肃反”运动中被杀害。
湖南湘潭锦江华庭小区,85岁的许民庆爬上板凳,擦拭墙壁上的玻璃相框。黑白相片中的男子,头戴军帽,目光如炬。他是许民庆的父亲,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军长许继慎。
父子俩分别已有84年之久。1930年3月,许继慎辞别妻儿,奔赴大别山。临行前晚,从不沾烟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怀抱3个月大的儿子,频频亲吻。“此去必须为党为革命同蒋介石决一死战,但求马革裹尸还!”言毕,泪水沾襟。
1930年2月,中共中央成立鄂豫皖特区,整编红军三十一、三十二和三十三师为红一军,许继慎任军长。他所领导的红一军,先后攻克皖西霍山、英山、罗田,皖豫交接处光山、罗山,和鄂东北花园、云梦等县。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一年半后,白雀园“肃反”中,许继慎被杀害于河南省新集县。年仅31岁。幼时失怙,12岁丧母,许民庆历经半个多世纪跌宕起伏,53岁时,方知自己的父亲是红军军长、革命烈士。
在儿子许民庆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陌生的名词。4岁那年,他搭乘轮渡到达广州岭南大学,随二舅谭自昌生活。1年后被送到外婆家,在五舅谭元昌家的果园,过着放养的童年。
直到12岁那年,许民庆才听闻母亲谭冠玉的消息。谭冠玉并不知道丈夫许继慎已不在人世。据周士第儿子周强讲述,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她为寻找许继慎下落,不远千里去到陕北,求助于同是黄埔一期生的周士第,当时周正在担任八路军120师参谋长。1941年,患上肺病的她回到广东。
在广东乐昌一处果园里,许民庆见到阔别已久的母亲,已病危。她躺在病床上,嗓音微弱,告诉儿子:老家在安徽六安,但已没有人,千万不要回去。“你的父亲名叫许继慎,是黄埔一期生,参加过北伐军,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好好读书,父亲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为国争光,有一天与民同庆,与民同乐。”
这是许民庆对母亲的全部记忆。他将父亲的名字错记成“许继续”,以致成年后,寄信到安徽寻找父亲下落时,信件均因“查无此人”被退回。不久,母亲离世,12岁的许民庆从此成了孤雏。
1949年,在二舅谭自昌资助下,许民庆从广州一家民办汽车驾驶训练班毕业,在岭南大学做夜班守门人。彼时广州刚刚解放,解放军部队入驻位于海珠区的校园,许民庆结识了部分士兵。
闲聊中,他说起自己学过开车。“我们有好多汽车,正好缺个人开!”部队正对国民党撤离时留下的汽车一筹莫展。两方一拍即合。许民庆跳槽了,被安排到兵工厂开车。
工厂后来搬去沙河。厂门口有一家缝纫店,店主是黄埔军校五期生何素庭。常去补衣服的许民庆跟店主太太相谈甚欢,因此认识了店主女儿何碧霞。7年后,何碧霞成了他的太太。
许民庆不知道,广州也是父亲从军和爱情的起点。1924年初,为躲避军警搜捕,安徽学生运动领袖许继慎到达上海,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做旁听生,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革命家”。恰好赶上黄埔军校在上海秘密招生,他顺利通过考试,和曹渊、廖运泽、孙一中等人,成为军校一期学生。作为共产党员的许继慎,还有着另一重身份——他是黄埔军校直属党支部的候补干事。当时担任支部书记的是蒋先云,宣传干事王逸常、组织干事杨其纲,陈赓则与他一同担任候补干事。这个党支部后来成为“赤黄埔系”的雏形。
毕业后,许继慎以黄埔一期毕业生的身份,投身东征的部队,成为一名敢死队队员。在战场上,他英勇过人,舍身拼杀。据第二次东征时的《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周刊》杂志随军记者胡允恭讲述,11月中旬,东征军第三师向北追击,在五华、兴宁边境与敌军恶战一场,第9团遭到敌军一个师兵力的顽强抵抗,几经激战,溃败下来。团长见敌人正压过来,慌忙脱去军装,穿着内衣骑马向后逃离,他的部队也落荒四散。这时,许继慎率第7团的两个连前来增援。他策马扬鞭,截住这名团长,规劝他召集所下部队,返回前线。这场战役以国民革命军的胜利收尾,陈炯明主力的残兵不得已退向江西、福建边境,这名团长因此晋升少将。事后,许继慎缄口不谈此事。
回到广州,前往黄埔军校医院看病拿药时,他和护士谭冠玉一见钟情,定下终身。当时的共产党员结婚,没有婚礼仪式,只须上级领导批准。
1927年7月,许继慎跟随北伐军到达湖南,担任叶挺独立团二营营长。1个月后的汀泗桥之役,北伐军第四军任主攻,由于没有重炮,攻击竟日无功。吴佩孚的守军组织“奋勇队”,冲过汀泗桥,向北伐军大举反扑。危急之际,叶挺派第一营营长曹渊率部增援,打退敌军进攻。许继慎带领的第二营乘胜追击,冲到咸宁城下。当日洪水暴涨,一片汪洋,敌军慌乱不已,许继慎当机立断,抢先攻城,拿下咸宁城,乘胜向贺胜桥出发。
是时,敌方部队由吴佩孚亲临督战,空前激烈,叶挺独立团决心继续往前攻,打开大军前进的通道。许继慎指挥的第二营已接近印斗山附近,此处敌军设置有指挥阵地和炮兵阵地。他和一个连正向前猛冲,意欲插进敌军右前方,射击吴佩孚的专车,不料一颗子弹打来,从他左肋击入,右肋穿出,血流如注。贺胜桥战役最终告捷,打开了北伐军前往武汉的最后通道。和父亲参加北伐同样的年纪,上世纪50年代,许民庆也北上到湖南。冥冥中,仿佛在追随父亲的足迹,但接下来,他连遭打击。
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全国掀起“三反”“五反”运动。“一开始是学文件,后来就下指标,每个部门都要打老虎。”“‘你们汽车队,要打3个老虎'”,工会组长找到许民庆,他是厂里汽车队负责写材料的组长。去哪里找“老虎”呢?许民庆犯难了。平时,同事们不太宽裕,总跟他借钱买菜买米。“打成‘老虎',大家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了?”他干脆跟工会组长说,“我不干这个,打不出老虎,你们另外找人吧”。
在一些厂方干部的简单逻辑里,“不干”就是“有问题”。许民庆被当作“嫌疑人”关押起来。他觉得自己很无辜,一开始不肯低头。后来发现,“不交代问题就没有饭吃,后来有人饿得连玻璃都吃,还要被强令每天哈着腰弯着背”。饿得没办法,他只好自己编造卖了多少汽油、拆了多少发电机去卖,云云。“交代”得好,大概有半个月不用饿肚子。半年后他被平反。这时,上级领导在他的政审资料中又发现新“情况”——“父亲”一栏写着“许继续,国民党团长”。小时候,他得知父亲参加过北伐军,“是一个比团长还大的官”。父亲曾带兵打仗,这本是他看来十分威风的事情。他没有想过,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紧接着,“反右倾运动”、“四清”和“文化大革命”接踵而至,作为“国民党后代”的他,成为重点调查对象。调查人员联系安徽六安,没有找到名为“许继续”的国民党官员;来到广东的外婆家,他的二舅和五舅也正遭受迫害,原本在岭南大学(注:1952年院系调整后,岭南大学已并入中山大学)教书的二舅谭自昌是“反革命”,五舅谭元昌是“地主反革命”。他成了“五类分子”、“运动员”。“每次开完会,最后的批评环节,‘靶子'都是对准我的”。他被拉去游街,示众,批斗,被戴上白袖章,挂上黑牌子。两个儿子不能参军、不能上大学,上到中学就上山下乡了。1967年8月10日晚,长沙湘中供电局一部工程车从湘潭返回长沙途中翻车,一名阳姓工人被抛出车外摔死。那天,许民庆恰好开车经过这里,“我听见那边闹哄哄的,以为别人搞武斗,心想赶紧绕道走,不要招惹他们”。